湖北，踞大江之腰腹、攬通衢之地利的中部大省。本省市鎮(zhèn)之風貌，其實頗有共性：一方面，它們都沉浸有絲縷悠遠的古楚余韻，另一方面，又都彌漫著剽悍的江湖市井風氣。而在諸市之中，十堰，無疑是最與眾不同、或者說“最不湖北”的一座。
“仙氣飄飄”的十堰。攝影/蒲玉書
你也許沒聽說過十堰，但你一定聽說過武當山。在所有關于中國武林神秘狂野的想象中，武當都是最玄遠的圣境。那里是仙人、道士、隱修者與俠客的居所，是白衣青履的劍客飛騰于山林云霧、穿行于宮觀的迷離世界。而這座名徹四海的仙山，即位于十堰之境內。
武當山金頂之雪景。攝影/簡凡
你也許沒聽說過十堰，但你一定聽說過南水北調工程。此工程分東、中、西三條線，而中線之起點，即是位于十堰的、通過攔截漢江形成的巨大人工湖丹江口水庫。也就是說，在中國北方，有上億因此受惠的居民，都要對這座城市心懷感恩。
丹江口水庫特大橋。攝影/姜軻
你也許沒聽說過十堰，但你一定知道東風汽車。而這個曾經(jīng)舉全國之力建造的“中國第二汽車制造廠”，正是以“政企合一”的形式，與十堰同生同長同壯大。直到今天，在大江南北的國道上呼嘯而過的東風大卡車，仍產(chǎn)自這座“小城”。
十堰東風汽車廠。攝影/姜軻
“仙山，秀水，汽車城”，在這三個響當當?shù)暮甏髷⑹碌目p隙之中，十堰亦是一座山清水秀、宜居宜游、充滿生氣的魅力之城。如果你之前真的從沒聽說過此地，那只能說，這座城市在輿論場中實在太過低調了。
1.年輕的十堰古老的鄖陽
作為一座與大工廠共同拔起的工業(yè)新城，十堰無疑是極其年輕的。要知道，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如今的城區(qū)只不過是一座擁有十道堰壩的荒涼山區(qū)小鎮(zhèn)，周遭只有廣袤的山林與零星的田地。而規(guī)劃者也正是出于其“地處山中、容易隱蔽”的考量，才把汽車廠選址在此。
然而，盡管如此，一個基本的常識是：再隱蔽的工廠都一定要很嚴肅地考慮運輸問題，沒有人會隨便選擇一處偏僻大山溝去建廠。十堰固然隱秘，卻絕不閉塞。在更宏大的視角上，這座年輕城市之所以能夠迅速崛起，政策的原因以外，其實也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背景，與幾千年風氣的流轉與沉積。
十堰境內，水系縱橫。圖/視覺中國
漢水，長江最長的支流。其發(fā)源于秦嶺南麓，一路劈斬山峽而過，奔流向湖北的江漢平原。而在十堰一段的漢水，古稱滄浪之水，它以一水之力，分秦嶺、大巴山，歷來是溝通秦、楚二地的咽喉水道。同時，十堰這一區(qū)域的東北、西南兩翼，也分別觸碰到了中原與巴蜀的地理邊緣。所以，十堰常被稱為“四省通衢”，戰(zhàn)略地位不言而喻。
武當山南麓的水系。攝影/王曉華
一個印證此地乃戰(zhàn)略要害的有趣的例子是：春秋時，如今十堰下屬的竹山縣是“庸國”的地盤。這個庸國憑借地利，縱橫于周王室、楚、巴諸勢力之間，一度十分強大，最后，膨脹的庸國人趁亂伐楚，最后竟反被楚所滅，流化為如今人人知曉的成語“庸人自擾”。同樣，“不服周”的楚人與周王朝間發(fā)生的多次戰(zhàn)爭，也正是發(fā)生在這片秦楚之間的“滄浪”地帶。
而在漫長的中華文明史中，十堰地區(qū)這種交通相對便捷、但又深廣多山的獨特地理特征，并非只在幾十年前建汽車廠時才被注意到。
十堰，同時擁有漢水的便利，與大山的深廣。制圖/劉耘碩
事實上，歷代以古都長安為中心的政權，都很喜歡把這一區(qū)域作為一個“高級干部流放地”，原因就在于這里往來長安比較近便，方便監(jiān)視控制，但同時又隱秘而荒涼，難以逃脫。——有人統(tǒng)計過，從秦之呂不韋家族、嫪毐家族，到隋文帝太子楊勇，歷代共有45位帝王將相及其家眷，被流放房陵（房州），即如今十堰下屬的房縣。這也讓這片山林，與文明的中心地帶產(chǎn)生了不少隱秘的聯(lián)系。
房縣四周皆山，猶如一座天然大房。攝影/石耀臣
到了明代，憂患意識極強的朱元璋，對這一要害地區(qū)的安全問題表現(xiàn)出某種超出尋常的擔憂，隨后他封禁了這片區(qū)域，70年后，隨著禁令漸漸廢弛，許多來自周邊的流民開始進入此地開墾。這迫使明朝政府不得不在這里設立了全中國的第一個“特區(qū)”——鄖陽撫臺。漸漸地，這個高級別的行政單位也成為漢江上最大的商埠，舟車云集，名震一方。
所以，盡管作為一座現(xiàn)代城市的十堰誠然非常年輕，但十堰地區(qū)、或者說“鄖陽地區(qū)”，實則悠久而古老。這個“朝秦暮楚”的河谷，融通四方的風氣，凝練成特色鮮明的本地民俗，為后面新城市的從容生長提供了土壤。
2.武當山與丹江口十堰與北京的兩次呼應
威名赫赫、光芒耀眼的首都北京，和地處湖北一隅、隱匿于山林之中十堰，似乎怎么看都是兩座八竿子打不著的城市。然而，一個有趣的事實是：十堰與北京兩城的歷史，其實有過兩次隱秘而重大的聯(lián)絡與呼應。
如今，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武當山，但其實在明代以前，武當山只是一座相對顯赫的道教名山，并無如今“大岳”的至尊地位。只是元末明初，傳奇道人張三豐曾在武當山修行，而明初太祖、成祖二帝對這位“活神仙”都十分推崇，自那時其，武當山才逐漸得到了中央政府的重視。
武當山的自然風貌，本就魅力十足。圖/視覺中國
不過，武當山的真正崛起，其實夾帶著明成祖朱棣的私心。要知道，朱棣十分鐘愛他的發(fā)跡之地北京。而北京鎮(zhèn)守中國北方，真武大帝即為北方之守護神，早在當年忽必烈修建大都時，就曾昭告天下他們在西直門外發(fā)現(xiàn)了真武大帝之象征……所以，朱棣向來有意無意地對外透露，自己就是真武大帝的化身。
而武當山，恰恰是真武大帝的道場。所以在得到皇位后，朱棣開始大修武當山，這里的“大修”，絕非一個虛詞，事實上，這位皇帝對武當山宮觀營造的重視程度，幾乎等同于他在北京修建自己的宮殿。
武當山上的“天上宮闕”。圖/視覺中國
這種超常關切的結果，就是如今我們能看到的、“傾四海之財，竭萬人之力”成就的武當建筑群。其規(guī)制之高、風貌之壯觀富麗，在同時期的建筑物中，唯有北京故宮能與之媲美，即所謂“北故宮、南武當”。更有趣的是，那些建筑物，與奇絕的武當山山勢相得益彰，山巖、宮觀、松柏隱現(xiàn)于云霧之中，說起有如天宮仙境，實不虛言。
如今，作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武當山，毋庸置疑是十堰最響亮的一張旅游招牌。從環(huán)繞著天柱峰的絕美宮觀。到真實習練著道術與武術的修行者；從大名鼎鼎時有“雷火煉殿”的純銅金殿，到傳聞600年不滅的油燈與傳奇的龍頭香……武當一山內容之豐富，實讓游者應接不暇。
武當山的雪天，排隊登頂?shù)挠稳?。攝影/羅斌
而巨大的丹江口水庫，其實就緊挨著武當山，有趣的是，這項浩大水利工程的終點，恰好又是北京城。如今，從丹江口水庫奔來的清水，已占北京城區(qū)供水的75%，更是占天津城區(qū)供水的99%、覆蓋河南11個省轄市、以及河北省1300多萬農(nóng)村人口……生活在這些地方的人，也許從未到過武當山與丹江口，但他們卻無時不在接受著它們的恩惠與滋養(yǎng)。
丹江口水壩。攝影/姜軻
而修建如此巨大的水利工程，并非沒有代價。幾十年間，數(shù)十萬祖祖輩輩生活在漢江邊的居民，不得不為此移民，只此一條，十堰就是共和國毋庸置疑的功臣之城。當然，水利工程也在十堰、河南淅川之間造就了煙波浩渺的“亞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這片巨大的水體，與武當壯闊的山勢與厚重的人文景觀相互呼應，再加上曲折綿長的環(huán)湖公路，成就了一方震撼人心的絕世美景。
總之，山與水與首都北京的隱秘相連，像是十堰這座城市不凡的一個印證。也為其在這個國家中的重要性，增添了不小的分量。
十堰鄖陽大橋下的水系清潔工。攝影/仵姜
3.兼容并包的“仙氣”之城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開始，大批建設者涌入十堰，開始了工廠與城市的建設。一座新城在短短十幾年內拔地而起，現(xiàn)代的十堰市區(qū)就此誕生。
而這座當初出于備戰(zhàn)的考量才選址在大山里的新城，在脫離了國際政治局勢的大背景后，顯現(xiàn)出了許多其他自然形成的城市并不具備的特色，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山形與城市緊密相依，樓宇與山峰鱗次櫛比，終日云霧繚繞，仙氣飄飄，且夏季極其涼爽，空氣質量極好。市區(qū)之中，就有像牛頭山公園這樣的森林公園，可供市民爬山、游賞。
十堰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山城”。圖/視覺中國
而這座工業(yè)移民城市中的市民，絕大部分是汽車廠的職工及其家屬、后代，他們之中，不乏相當比例的高級技術人員。所以，十堰人的高素質在整個湖北是出了名的，直到如今，十堰城中仍是人人講普通話，且城市治安極好，服務業(yè)成熟而完備，社區(qū)氛圍和諧而融洽。
當然，把城市建在山中亦有其缺點，那就是用地緊張、城市擴張受限。所以，十堰的城市中心，這些年來逐漸開始向著周圍的古老縣市兼并。譬如位于漢江上的、古老的鄖陽，如今即變成了十堰的一個區(qū)。
十堰一中門前。攝影/陳祎明
這種城市內部不同功能區(qū)的強力融合，讓十堰擁有了極其琳瑯多彩的地域文化，體現(xiàn)在食物上尤其明顯。要知道十堰各縣，半山半水，本就有許多獨特的物產(chǎn)與菜色。譬如丹江口盛產(chǎn)一種美味的淡水魚翹嘴鲌，西部山區(qū)各縣盛產(chǎn)一種馬頭羊……而竹溪縣的美食最為有名，那里有一道“竹溪蒸盆”：以土雞為主的各種肉食與本地特產(chǎn)的各色山珍菜肴放在一個大盆里蒸，堪稱鮮味薈萃，肉美湯甜。
鄖陽三合湯。攝影/蘭文凱
十堰市區(qū)之中的職工市民，有不少是當年從長春一汽前來的，所以十堰有許多特別地道的東北菜、尤其是長春菜館。而鄖陽區(qū)本身就是一個交融著陜、川、豫、鄂多元文化背景的文化雜糅之地，那里最具特色的本地食物就是一道三合湯：把紅薯粉、牛肉片和餃子三種互相挨不著的東西放在一個碗里，這種在外地人看來完全不可理解的搭配，但確實本地人心目中最地道的美味。
這就好像如今十堰的市民，有人不過是在此居住了兩代的工業(yè)移民，有的則是世居于此的地道湖北佬，他們方言不同，食俗不同，長相不同，性情各異，但他們都是十堰人，他們都以同等強烈的歸屬感，眷戀和熱愛著自己“仙氣飄飄”的家鄉(xiāng)。
十堰市內，二汽廠留下的舊鐵軌。攝影/陳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