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著名作家竹溪采風系列之二營盤山洗肺
聶鑫森
癸卯暮春,野莽老友應竹溪綜合農場之托,熱情邀約文朋詩侶前來營盤山采風,正是我甲流感染雖愈卻被后遺癥折磨了二十余日之時,頻頻喘氣、咳嗽,到夜里尤烈,無法入睡;又全身乏力,不思茶飯,舌尖上的味覺變得麻木遲鈍。更令人氣惱的是活到七十六歲的我,最愛的杯中物再不能隨意享用了,小飲幾口,便會導致通宵咳嗽不止。我用兩句詩來自嘲:“曾因病肺猿鳴急,每恐壺杯禁酒難。”拖著這樣的身體,從湘中到鄂西北的竹溪,再上營盤山,真怕給東道主和同行的舊雨新知平添麻煩。

野莽說:“你十五年前來過竹溪,觸摸過關埡楚長城的磚石,聽過向壩優美的民歌,巡游過風光獨異的十八里長峽,但你沒上過營盤山。這里到處是奇花異樹、飛瀑流泉、藥草山果,清風清氣正好為君洗肺,豈可不來!”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奔向營盤山。中巴車載著我們從竹溪縣城出發,馳入疊翠飛紅的秦巴山中,然后馳上營盤山的水泥山道。我因害怕咳嗽一直戴著口罩,還不時地摘下口罩喝保溫杯里泡著的中藥茶。盡管山道盤旋,司機卻把車開得穩穩當當。云團追著車輪跑,霧氣把玻璃窗涂了一層又一層,車窗外的淙淙泉流聲、啁啾鳥啼聲,又稠又密,車廂里盈滿了爽心的清涼。野莽對我說:“你摘下口罩吧,竹溪宣傳文旅的抖音詞是:“來竹溪,我‘氧’你!營盤山負氧離子含量高達每立方厘米二萬五千個,潤喉潤肺,口罩這勞什子妨礙吸氧哩。”我遲遲疑疑摘了口罩,頓覺風清氣爽,精神為之一振。自病肺以來,好久沒有寫詩的興致了,忽然靈感來襲,心頭便有了《車上營盤山》七絕一首:“云戀車輪霧戀窗,泉聲鳥韻系襟裳。營盤山道盤旋急,猶似春情百轉腸。”
車到半山腰的農場場部所在地,也是營盤山生態旅游服務中心。四面峰巒起伏,云來霧往;身邊的瀑、泉、澗、池,流波飛雪;鳥鳴之聲,在高枝低杈間此起彼伏,呈現出一幅黃昏“宿鳥歸飛急”的圖卷。花樹邊,泉瀑畔,一棟棟樸質而古典的建筑物或隱或現。我記著野莽所稱的洗肺之事,便悠長地吐故納新,我吸入的清風清氣中,有純凈的花木之氣、藥草之氣、茗茶之氣、水石之氣、云嵐之氣,帶著色彩,帶著聲音,胸口的滯悶、喉管的艱澀、肺葉的驚悸忽地消泯,仿佛被認真地清洗了一遍。

我們下榻在一棟兩層的磚木小樓中。
主人告訴我:“今夜有月,你可去樓外走走,賞賞‘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好景,再回去安歇,保管一夜睡到天亮。”主人殷勤,朋侶歡聚,晚餐吃得熱熱鬧鬧,都是原生態的食材,尤以竹溪傳統名菜——蒸盆最讓人贊不絕口。我忍不住端起酒杯,小飲二兩。
夜幕落下時,果然月亮戴著朦朧的面紗升了起來,照明的路燈也齊刷刷亮了。我們步行回下榻處,雖不過二百米遠,卻有好幾處喧響的溪澗,水流自高處瀉下,撞擊著溪澗中錯亂突立的石頭,浪花與月光便奮然飛濺,我們的臉上也就有了濕濕的吻痕。營盤山的群峰從海拔七百米到主峰的二千三百多米,月亮雖蒙著面紗,卻依舊光影照人。唐詩中寫月的佳句很多,“月傍九霄多”一句正是此景的最好詮釋。待我回到臥室,更覺唐人沈佺期的兩句詩令我欽服:“山月臨床近,天河入戶低。”

今夜諸友都因旅途勞頓,各自回房早早休息。我因晚餐喝了點酒,擔心夜晚舊病發作咳嗽不止,乃趕忙備好帶來的“小柴胡”中藥沖劑,然后才熄燈躺下。半床竹影,半床月光,一屋清氣,一屋溪瀑聲。在城里多少個夜晚我就沒睡過安穩覺,失眠成了常例。萬萬沒想到頭一落枕,馬上就睡著了。半夜里夢中似乎聽到有瀟瀟雨聲,而且下了好一陣,雨聲只是在夢邊掠過,夢依舊圓滿到天亮。后來問主人,才知山中氣象奇幻難測,忽晴忽雨,海拔更高處在這個時節還會大雪飄飄。

第二天早晨,先是云厚霧薄,接著太陽掀開云簾霧幛,燦爛地笑著走了出來。
主人引導我們去看萬畝野生的“湖北海棠”,而且是營盤山獨有。此生看過不少庭園中培植的海棠花:西府海棠、垂絲海棠、貼梗海棠……品品都紅艷奪目,或如貴婦人雍容華貴,或如嬌小姐裊娜含羞。也讀過許多寫海棠花的名詩,如陸游《花時遍游諸家園》:“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他寫的自然是人工培植的海棠花,怕風吹雨打,怕太陽灸灼,故乞請上蒼仙班百般呵護。野生的“湖北海棠”我從未見過,能于營盤山識其真容,堪稱幸事。導游告訴我們營盤山生態旅游景區,位于綜合農場楊家朳分場境內,萬畝野生海棠在海拔一千八百米以上的大營盤一帶,海棠樹干粗壯遒勁,率野而有勁道;花開五瓣,莖蕊韌長,其色潔白或粉紅,就像鄂西北的村姑山妹,素面朝天,天然本色。因海拔高度依次遞增,溫差也就有了區別,依山勢而生的海棠花,從陽歷四月下旬可一直開到六月底,轟轟烈烈,且經久不衰,令游人大飽眼福。車到目的地,我們下車后沿山道緩緩而上。到處是紅紅火火的杜鵑花,金黃而小巧的迎春花,素白如銀的野李子花,粉白淡紅的野杏花……還有淺碧深綠的芳草叢叢簇簇。遠處近處不時地閃現一掛飛泉、一灣溪水,水上飄著風吹落的花瓣和樹葉,映著日影天光,令人想起流傳至今的俗語:“山中如上古,塵世幾人知。”古人寫春山秋山,喜歡用“山香”一詞。我在花香草香樹香水香雜陳的一片“山香”中,心閑氣定,吐納悠然,不咳不喘,雙足也有了力氣。同行的老友說:“你吃了那么多藥,遠不如來此一番洗肺,勝過妙藥仙丹。”我說:“還有主人的盛情、文友的關愛,開心長壽!”我們走進了一片開闊的坡地,從坡底直到高坡盡頭,再從坡盡頭彌漫到高高低低的峰巒,豐盈出一片海棠的花海,潔白與粉紅拋擲出柔美的光暈,如掛在天地間的一幅巨型水彩畫。著各色服裝的游人,在花海中時隱時現地飄閃,仿佛在擊水中流。我走近離我不過數丈的幾棵海棠樹,看根基處的點點青苔,看樹干上深深的紋皺,看下垂枝丫上的淡紅花朵,神清氣爽,謹然而立,絕不敢去伸手一觸。有楞頭青小伙子欲去摘花,立即有人一聲斷喝:“不得無禮,好花豈可亂采!”
這情景讓我感動,回到住地,速寫小詩為紀:“天然模樣淡紅妝,楚女如云莫率狂。君若有情先下訂,青春結伴共飛觴。”我出生于世稱中國三大藥都之一的湖南湘潭(另兩處為江西樟樹、河北安國),大街小巷飄裊著中藥材的芬芳氣味。我的親友中,就有多位供職于中藥行業。父親是一位中醫,四弟鑫漢曾任過一家藥店的經理,五弟鑫海至今還在一家中藥制造廠工作。自小及老耳聞目濡,我認識許多中草藥,也熟悉不少治常見病的丹方。對于中草藥我的嗅覺格外敏感,它會讓我想起生活在湘潭的歲月,想起家族中的許多故事。在營盤山流動的清風清氣里,摻揉著許多中草藥的成分,天麻、厚樸、黃連、七葉一枝花、杜衡、野姜、苦艾、青蒿、止血藤……此山堪稱是一個巨大的天然藥庫。農場又精選出黃連、厚樸等幾種中草藥,進行規模種植,經濟效益極好。黃連屬毛莨科,多年生草本,地下有長根狀莖,春季開黃綠色的小花。黃連以根莖入藥,瀉火解毒,清熱燥濕,醫用范圍十分廣泛。站在成片的黃連前,那種苦寒的氣息令人提神醒腦。厚樸為木蘭科,落葉喬木,紫褐色的樹皮很厚,采之入藥,功效是溫中、下氣、燥濕,氣味苦辛,很濃烈。厚樸開花在初夏,花型大,潔白如玉,可惜我們無緣一見。《山海經》為遠古典籍之一,何時何人所著,眾說紛紜。但近年來,有不少專家考證其浪漫主義格調與《楚辭》相近,此中記載的藥物達一百二十余種,與屈原《離騷》《九歌》中涉及的植物學及藥物學知識也可互為應對。屈原是湖北楚人,故專家推斷《山海經》的作者也應是湖北楚人。屈原沒來過營盤山,或許寫《山海經》的這位高人逸士,來過營盤山考察山形水勢、礦藏藥草?
小駐營盤山幾日,風景這邊獨好。

明日我們該揮手而別了。
這個夜晚,又是月色朦朧。主人邀約我們到場部會議室品嘗高山“習武茶”,擺龍門陣聊天,也讓我們燈下揮筆作字為紀。會議室的隔壁,是炒茶的工房。主人說:采茶人天剛破曉即上山采茶,日出時滿載而歸,送來的茶葉在竹篩中晾干水氣,下午四時,炒茶師傅上灶亮藝,炒出一鍋一鍋上等好茶。各位杯子里的茶葉,是今日現采現晾現炒的鮮品。室內室外,茶香撲鼻。小飲一口,齒舌香甜,肺腑也滲入暖暖的綠意。我們和前任農場書記劉滿東,及農場的各位朋友分坐在幾個桌案邊,聽他們談農場幾十年來的艱苦創業,談當下和未來多種經營的宏圖大業,談他們身邊平凡而偉大的普通勞動者……熱熱的茶,熱熱的話語,浸潤我們的心,熱出我們一頭汗珠子。
采風團的各位,平日里苦心經營作文寫詩,亦擅磨硯揮毫以怡情養性。阿成、野莽、劉益善、墨白、卓然諸兄輪番上陣,為熱情的東道主潑灑云煙以作答謝。

茶香揉入墨香,揉入主客俱歡的笑語繽紛,醉了營盤山這個依依惜別的夜。滿東先生讓我寫一幅斗方,內容是先賢的聯語:“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難風雨故人來。”我明白東道主的心意,這樣好的地方,你們不可不來重訪。營盤山,后會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