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著名作家竹溪營盤山采風系列之一
閏月的海棠花提前開了
野莽
第一次上營盤山是在去年,早春二月,滿東書記請我去看他坐鎮的楊家朳農場,那時候他還不認識我,托嚴浩局長用車子把我運進山去。上車我就開始準備,到達后第一件事,先把那個“朳”字給搞清楚,我的電腦里沒那個字,手機里也沒那個字,每次要“朳”的時候只好用“扒”,寫罷便對“朳”道歉不已,此字本意是幽深茂密的叢林,可不能被人“扒”走了。這個農場是綜合性的,由四個子場組成,它們分工培植茶、藥、漆、林,總司令部建在營盤山下。

營盤山得名于公元前十一世紀的一場戰事,周武王的大軍扎營山上,山下是演兵習武之地,后人稱習武基,這一戰商軍大敗。向南山行,一路有迷魂陣、絕龍嶺、聞太師墳,應該是繼續演繹姜子牙排兵布陣,聞太師領軍誤入,嶺下絕命,埋骨山中的悲壯故事。我在縣志中查找楊家朳的典故未得,打聽此地姓楊的人戶竟也不多,便改變思路,想到《封神演義》中姜子牙帳下戰將楊戩,這位二郎神會否在樹朳里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我記得很久以后,有一首歌子這樣唱道:“在那高高的山崗上,到處都是同志們的宿營地,在那密密的樹林里,有我們無數的好兄弟”,楊戩好兄弟潛伏于密林之中,聞太師之死是否與他的哮天犬有關,撲將上去“哐”的一口……陳仲琳先生沒寫,我們也就無從知曉。初見滿東,是一副文弱書生模樣,白面薄唇,全然不似電視劇里大碗喝酒的山大王。他請我帶一批作家來營盤山采風,時間自然是海棠花開的季節,海棠是此山的山花,群芳譜中稱花中貴妃,盛開時千嬌百媚,漫山嫣紅。上山之前,我曾偷看家鄉朋友的文章和圖片,約略地知道一點營盤山的來歷。除卻歷史上的武王伐紂,更有一些自然和地理的景象,春天的紅花,夏時的綠蔭,秋日的銀瀑,冬季的白雪,溫涼變幻時節的旑旎風光自不待言,些許人與地貌的交融已讓我這北國游子夢回故鄉幾多回了。


這個營盤,也自然是古庸國的地盤。關于庸國,《尚書·牧誓》有八字記載:“武王伐紂,庸首會焉。”那一天,武王一手擎著金色的大斧,一手持著銀色的麈尾,在牧野召開八百諸侯的誓師大會,等待最后一支軍隊的到來,遙遙望見了庸首帶領的庸、蜀、羌、髳、微、盧、彭、百濮西部八國聯軍迎風飄揚的旌旗,方才下令發起正式的進攻。營盤山距當年的殷都,今日的安陽路程甚遠,山道崎嶇,車馬難行,這里斷不會是主戰場,但姜子牙揮軍掩殺聞太師所率殘部的可能也并非沒有。于是在凄美的民間傳說中,此山的海棠花很容易是兩軍將士的鮮血染紅的,這也是基于現實的浪漫主義。傳得更生動形象些,還可以說,紅的是武王義軍流盡的血,白的是紂王殘部倒戈的小白旗。《史記·楚世家》也只記了八個字:“國人大悅。是歲滅庸。”此時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聽了伍舉和蘇從兩位大夫死諫,決定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從鐘鼎之間站起身來,推開左右懷中的鄭姬和越女,始而聽政,遂滅庸國。庸地為楚、秦、巴三國瓜分,庸都淪為楚國的縣邑,名曰上庸,營盤山也便成了楚國的山。
公元前611年,營盤山下了一場血雨,石板河水嗚咽,萬頃海棠垂淚。庸為楚滅,秦楚交兵,營盤山地處秦楚之間,故而朝秦暮楚,今失明得。張儀以連橫計勸懷王棄齊盟秦,還楚六百里土地。懷王去秦始知受騙,營盤山及六百里土地仍為秦屬。三國時代,位于西川蜀都與上庸邑城之間的營盤山,是否“吱吱嘎嘎”行走過孔明先生的高科技木牛流馬,史、志均無記載。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失了荊州的關羽被困麥城,遣廖化殺出重圍向上庸求救,劉封、孟達拒不發兵,廖將軍不返來路,轉而直奔西川去見玄德,卻有可能是取道營盤山的。這里是姜子牙走過的路,“我走過你走過的路,這算不算相逢?”與戰神姜子牙相逢,戰神關羽應該有救了吧?清晨自縣城一路蜿蜒,雖是南方,因山高氣寒,這座古戰場去歲的冰雪尚未融盡,順著山頂逶迤而下,沿及山腰,在它起伏婀娜的山體上斑駁點染,紋身一般,畫出碧樹上的玉枝和瓊花,從藍天隨意扯下的云的衣裳,被山風撕碎了灑在地面,點點,縷縷,坨坨,片片。它們一部分成了新鮮潔白的棉絮,另一部分化作清格凌凌的水,懂事的滲入滿園茶樹,調皮的則平躺在路面上,存心把游人的鞋子打濕,最好滑穿裙子的淑女一跤。滿東和嚴浩看我安步當車,并無一絲怯意,又拖我進茶園的雪窩里,和茶樹拍了幾張親切的合影,那是我四十多年前的寫照,當年我在另一座茶場當著知青,春秋的采茶和冬夏的培樹是我每日生活的常態。兩人又鼓搗我手指云纏霧繞的營盤山,講了幾句紂王的壞話,索性再下到山腳,拐向一條河邊。這么一來,我算是切膚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山體的高度與氣候的溫度是對著干的,山越低,溫越高,反之亦然。山腳的河邊雖還黃黃橙橙地漂浮著去年冬天凍死的落葉,淺灘上卻連一小片透明的冰渣也看不見了。


若在附庸風雅之地,這條石板鋪成的河床很可能有一個來自唐詩宋詞的風流昵稱,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寫的不就是它嗎?那么順嘴叫成“松月河”,叫成“泉石河”,豈不是現成的,筆潤都不用給了。然而呀然而,營盤山人就是山里人,山里人就是老實,石板鋪成的河就是石板河,王詰摩是夜里來的,春、夏、秋這三季來的,今人要是白天來呢?要是臘月三九天來呢?明月和清泉就沒有了。這里的河床在一場春雨過后才會有潺潺的水流,此前只能是止水和薄冰,如此正好,春雨未來,春水未淹,這時節能看到它的裸體,看到畫在它裸體上面的畫。它的線條和色彩屬于抽象派,讓人想到彼埃·蒙德里安。但它比東西方所有的畫派都早,這是神的作品。神在這一河的石板上畫了山川,竹木,鳥獸,刀槍劍戟,將士的盔纓和須發……全都是三千年前那場戰事的劇照,神把它畫進石板,藏在水中,即所謂神來之筆,使之神奇、神秘和神鬼莫測。當歲月流逝,去蕪存菁,它成了昔日王朝興亡交替的化石,一座平面的、露天的、全開放的歷史博物館。并且它仰面向上的姿勢,是存心要讓老天看到,一代酒池肉林、敲骨驗髓的國君和他的王朝,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向衰亡,走向覆滅。我在河邊撿到一只鞋,黑色鞋面,白色鞋底,是左腳上的一只,惟妙惟肖。它的形狀,質地,消磨的程度,可以斷定不是三千年前庸軍將士的戰靴。母親節的前夜,它讓我想起母親,這是母親一針一線給我做的。我還想起孟郊,他的母親給他做的是衣服,我的母親給我做的是鞋子,千層底的鞋子。

我的童年不在這條河邊,而在這條河的下方,一個名叫天寶的地方度過。物華天寶,好好的名字,但那時候不好。有一年暑假我去釣魚,失足落水,腳上的黑布鞋一只漂在水面,一只沉進水底。那是個鍋底灘,天不滅我,我本不會游泳,竟然神奇的游上岸來,全部損失是一雙白色千層底的黑色布鞋。母親誤以為我嫌她做得不好,心疼而憤怒,她用量布的尺子打了我。我卻不能讓她知道我釣魚遇險而心驚膽顫,寧可從嚴也不坦白。多少年后,莫非是天寶河聽說了我們母子的故事,把我的一只鞋子送到這里,現在它已成了一塊化石,另一只呢?奇的是這條河是那條河的上游,那條河怎么還能逆流而上,大概這又是神的力量,可惜我已不能告訴我的母親,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的秘密了。似乎這又是一個暗示,人生在世舉步維艱,獨步尤甚。但若有了配套的鞋子還是可以登山的,要登就登營盤山,因為河水把我的鞋子送到營盤山下。滿東說,五月,哪位作家把那只右腳的鞋子撿到,獎一萬元。我怕東家挪用生產資金,修改為獎一萬元營盤山幣。營盤山幣我沒見過,想象中應該是用石板河的美石蘸著石板河的清水琢磨而成,營盤狀,環邊一圈嬌媚的海棠花。這是一枚枚高山創業的勛章,戴在英雄的左胸,向全世界展示營盤山人的踏實與穩重。一度偽裝退去的疫情卷土重來,舉國禁足,全民核酸,機車限行,京城勿入,我先后兩次買好的返京車票都被作廢,只能在老家等待一個解封的通知。邀請作家們當年夏秋之際來此采風的計劃,自然也像一陣風兒吹過,營盤山的竹籃打石板河的水,真的是一場空了。滿東把失望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明年,我說好吧,明年送走瘟君,我再還鄉。
去年的明年就是今年,今年的去年那個時候我又還鄉了,是父親的一周年祭。滿東再次請我上營盤山,天氣比去年要暖一點,山上的積雪也比去年要少一點,遠看像開著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兒。當然不會是海棠花,我在圖片上面看到,營盤山的海棠花是粉紅和嫣紅的,也適當有一些白色的摻雜其間,如熱鬧的女兒國里冷不丁混進了公子哥。這次我沒下河尋找那只右腳的鞋,心想等著各地的朋友來了,要找大家一起去找。我和滿東背對春山,并立茶園,在清涼的晨風中謀篇布局,談到作家的采風基地,談到作家的肖像墻,談到作家的采風文章薈萃在一本精美的書中,最后談到時間。滿東說,五月五日,那一天,山下的海棠花都開了,山上的海棠花也正開著,從山下往山上看是花的山,從山上往山下看是花的海。我又一次說好,并且覺得是真的好。

這是我第二次上營盤山。誰也料想不到,包括我自己,第三次上營盤山距此不過五天。北京的電影導演葉笑天出訪武漢,在長江邊聽說我在老家,千里趕來與我相會。赴北京掛職的黎貴英曾經是竹溪縣的宣傳部長,聽我說了,歡迎他來我們共同的家園拍風光片。阿英長臂聯系縣委宣傳部和文體局,派人帶路上營盤山,至此我才知道,離鄉三十九年,營盤山早已成了故鄉的首景。我也成了天然的內應,一路陪同,兼作導游,直至同車返回京城。此時已是三月,距離作家們來采風只有兩個月了,我草擬了采風團成員的名單,請各位預留出五月五日至十二日,老岳父請喝酒都不許去,屆時齊聚十堰,再往竹溪進發。

好事真是多磨,忽然我又得到采風提前的消息,聯絡員仍是嚴浩,說是行期改在了四月二十三日。我驚問為何要改,又為何要改在這一天,他說今年是癸卯年,閏二月,也就是我們老祖宗說的一年有兩個二月。正月大,二月平,陽歷五月原本是陰歷三月,這一閏就成了陰歷第二個二月,陽歷五月再來,陰歷三月的海棠花恐怕是開過了。
原來如此,千年不變的海棠花主導著我們隨時可變的行程,人類應順應自然,而非讓自然遷就人類。我同意了新的方案,通知我的朋友們提前登車。緊趕慢趕,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海棠花可不管我是第四次來,也不管我的朋友們是第一次來,她不諳世故,粉面無私,從來視人類的號令為耳邊風,無組織,無紀律,無拘無束,無覊無絆。但我卻不能昧著良心地說她無法無天,她恰恰是遵守法則,敬畏天道,法是自然規律,天是氣候節令。她一向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時令一來,當開就是要開,花期一過,當落就是要落,如同沒人能擋得住她,也沒人能把她催動。她的祖先遺傳的隨意和率性長進了她的根里,從地下的根須到地上的枝梢,每一條葉脈和每一朵花蕾,前世就已刻好了暴動的暗號,時間一到,風聲即起,滿山呼應,一夜之間天就變了。她是春天里的一道盛宴,被上蒼擺放在遼闊的山坡上,無須指令,按時開席,不會因為有一個自命不凡的人沒來就多等一會兒,別說作家,皇家也不行。她清純,高貴,驕傲,守信,無一絲世俗之氣,和我們不按規矩還總有說詞的凡人不同,我們反而覺得她是對的,因此誰都不去怪她,雖然誰都遺憾著。另外誰都在想,這個花中的貴妃,這個重情重義的美人兒,她若認你為王,下次再約,在她綻放第一朵花蕾的時候就得動身!另外,營盤山的瀑布也是必須看的,它沒有貴州的黃果樹瀑布那么粗,它沒有九江的廬山瀑布那么長,但是如果李白來過,過些年徐凝也來過,又過些年蘇軾也來過,三人看過,吟過,贊過,謔過之后,這條瀑布難道不會萬口傳嗎?吹牛大王李白愛說三千,白發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營盤山的瀑布卻有他三千尺飛流的三千倍,從我第一次來營盤山起,它就掛在了我的心里,隨我從營盤山帶到北京城,恐怕快有三千華里了吧?瀑布噴珠漱玉,飛濺長瀉,砸進山溪,沖入小河,這河就是山下的石板河。一場春雨過后,河水已由清澈變得渾濁,它想扮演微型的黃河,奔騰著,輪番沖擊河床的石板,迅速地淹沒,又迅速地撤退。石板上被打濕的畫兒欲隱還現,墨色變幻,反倒越發好看得很。不過遺憾還是有的,朋友們都沒找到那只右腳的鞋子,一萬元營盤山幣,營盤山省下來了。


第四次告別營盤山時,我莫名地想起《述異記》來,說是晉代,有一樵夫姓王名質,去一座山上打柴,路遇兩位老者對弈,放下斧子一旁觀看。一局未了,轉眼見斧銹柄爛,驚問老者,方知過去七日。下山尋故人,已死千年,遂嘆韶光易逝。我們進山沒帶斧子,不好觀察斧柄爛否。卻又接到通知,繼首站關埡子楚長城后,接著再去看楠木寨、黃花谷、龍湖濕地和桃花島,沿途還有許多故事,按下不表。


營盤山的最后一個夜晚,滿東請大家留下墨跡,我自知不會寫字,也不是寫詩的人,但我不知從何而來的文化自信,竟然奪筆寫了四句: 營盤山下夢君來,君今來時花已開。 海棠若思君心切,明春花開不許衰。
滿東說,寫得好。我說,是營盤山的海棠花好,既然好,那就明春花開不許衰了,等著我們再一次來。
2023年5月5日寫于竹溪縣城云鳳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