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所處的這個極為復雜的時期,勢必決定了中國即將留給自己和世界一個極為復雜的面貌,而個體于其中所抱持的態度,應當如錢穆先生所言,是一種“溫情與敬意”。
■常江
過去的兩年里,“中國大媽”似乎一直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先是炒黃金炒出了國際知名度,緊接著又把風靡全國的廣場舞跳到了紐約時代廣場、巴黎盧浮宮、莫斯科紅場。圍繞著廣場舞形成的各種“傳奇”已儼然成為互聯網世界一道亮麗的風景,令人啼笑皆非之余,也難免會生出一些思索來。
廣場舞如此多見,即使在我任教的高校校園里,也時常有比較年長的阿姨們在小廣場上集體起舞。領舞者儼然群眾領袖,指導追隨者的動作,使之更符合“行業標準”。居民小區附近的公園和廣場情況更是如此,只要天氣還不錯,阿姨們總會風雨無阻地集合起來。有時我外出跑步或散步,經過廣場舞的現場,會不覺出神地觀賞半天,與音樂和舞蹈都沒關系,感染我的是那些老年人周身散發出的精神氣質。
我并不反感廣場舞,或許因為它并沒有對我的生活構成直接干擾。但媒體和網絡上的批評言論甚多,可見這種大規模的集會終究會產生些擾民效應,比如噪音等。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年齡多在50歲以上,大致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之前,因為歷史和文化的原因造成的知識結構的缺陷,使得這一年齡段的女性大多成為市場經濟改革的失意者。她們將有限的智識和無限的心血用于照顧家庭和供養子女,直到孩子們離開家鄉去上大學,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可這時她們發現,時代和家庭早已讓自己才思枯竭,在鍛煉身體的同時去追求一種建立于整齊劃一的動作和聲勢浩大的場面的共同生活經驗,就成了她們將自己想象為一個群體的一分子的關鍵概念。
對年輕人來說,廣場舞是“土”的、“low”的,他們或許會羞于讓自己的母親走上廣場,加入群舞的隊伍。但他們的評判標準得到了一個更加開放的時代和一個更加多元的文化的滋養,與父母一輩有著截然不同的視野和框架。當他們在互聯網上無情地戲謔著這些并沒有很多文化選擇的老年人時,或許并未真正意識到正是這些人至“土”至“low”的奉獻,滋養了自己高端洋氣的文化品位。
廣場舞擾民,這不假。但是不是每個廣場舞都擾民呢?這不一定。臨街的房屋,就算沒有廣場舞,也總有著各種車輛的噪音;而適于跳廣場舞的場所,通常不會是傳統上的僻靜之所,亦即,即使擾民,也總是音量有限。我所居住的區域有兩個地方的廣場舞跳得很成規模,晚間經過時聲音是很大,但距離居民樓比較遠,且廣場這種城市空間本來就有著眾聲喧嘩的設定。隨口問問身邊的朋友,甚少人表示廣場舞的噪音“真的”困擾了自己。這種流行于城市中老年人群體的文化形態的“原罪”,終究還是在于其不符合更加年輕、更加富裕、更加國際化的“文化新貴”們的口味。在國貿的高檔飯店里吃著上等松茸的貴賓,很難理解這些東西源自偏遠山區最潮濕的泥土,雖是人之常情,卻終究令人覺得殘酷。
廣場舞該管,這我贊同。現代社會講究邊界,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要有邊界,你的空間和我的空間也要有邊界,越過了這個邊界,需要輿論甚至法律的力量去干預。但對于那些站在“品位”的高地上俯視廣場舞的姿態,我持保留態度。任何文化現象的出現和風靡,都是特定歷史積因和社會結構作用的結果,拋開這些結構性的因素去單純地談人的表現、人的狀態,是不科學的,也是不公平的。中國所處的這個極為復雜的時期,勢必決定了中國即將留給自己和世界一個極為復雜的面貌,而個體于其中所抱持的態度,應當如錢穆先生所言,是一種“溫情與敬意”。
可以預想到的是,大媽們依舊會前赴后繼地沖向廣場,倔強地通過展示自己的身體來表達自己也是文化的創造者。而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不妨好好想想究竟可以為她們做些什么。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