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大師的隊伍中有一對關系特殊的人物,那就是魯迅和錢玄同,他們不但是浙江老鄉,而且在日本留學時均為章太炎的學生。倆人回國后,在與反封建復辟的保衛戰中共同點頗多,尤其是《新青年》為他們提供了向舊勢力猛烈開火的高地,一并成為堅守革命精神毫不妥協的斗士。
有意思的是,錢玄同雖然年長而體弱,但卻有機會在魯迅去世后,追憶和略評這位文學革命旗手的功績及瑕疵,切身的感受和理性的點評,大師間的微妙關系躍然紙上。
老鄉老同學的片段片語片評,或許不會十分的準確,但錢玄同卻有意無意地給魯迅“畫”出一幅最為逼真的像。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幅“畫像”不但沒有褪色,反而更加栩栩如生,更加真實可信。
錢玄同無愧于文章大家。他先從多年與魯迅交往中那些活生生、真切切的細微情節開始,以事評人,評人說事,事中蘊理,從具體到抽象,從感覺到評價,生成了有血有肉、有對有錯、有褒有貶的“真人實像”。
在講故事的過程中,錢玄同對魯迅譯著的評價是:“思想超卓,文章淵懿,取材謹嚴,翻譯忠實,故造句選辭,十分矜慎。”對魯迅文章的評價是:“斥那時淺薄新黨之俗論,極多勝義。”對魯迅著作的評價是:“條理明晰,論斷精當”,“實可佩服”。并對魯迅在北平女師大“三一八”慘案中站在學生一邊給予毫不保留的敬佩。
接著錢玄同講了一個小故事,不經意地把魯迅的另一面“描摹”出來。有一次,錢玄同和魯迅在一個聚會上見面,他看到魯迅的名片寫的是“周豫才”,就打趣地說了一句:“你的名字還是三個字。”魯迅頓時就沉不住氣了,憤憤然地答道:“我的名字從來沒有改,不像有的人名字兩個字、四個字。”如此不友好的話,指向是很具體的,但問題并不在于名字到底有幾個字,而是在說斗氣的話,這多少反映出魯迅的心胸和氣量還是有些問題的。
錢玄同是個真話直說的人,不太顧及某人是偉大還是平凡。他敘述完這個小故事,然后接著評價了魯迅的長處,但也不客氣地點出了他的不足。錢玄同“畫”的魯迅像,輪廓是清晰的,光彩是照人的,但也粗線條地勾勒出了魯迅身上的三道疤痕。
第一道疤痕是多疑。魯迅的性格屬于過度敏感型的,對人的多疑、對事的多疑亦是難免。某種程度上,多疑也有好的一面,比如魯迅對一些事情的高度敏感性,所以能寫出敏銳的文章。不應該的是,魯迅對朋友的多疑,為錢玄同所不認同。
第二道疤痕是輕信。與很多名人一樣,魯迅的輕信在于他喜歡聽別人說的好話,從另一個角度說是特別聽不得別人對他的批評,哪怕是隱隱約約的一點建議性批評。對同志及朋友的批評也不例外,某種程度上他更需要的是青年崇拜和一呼百應。錢玄同顯然看不上魯迅的這一點。
第三道疤痕是遷怒。魯迅的性格愛憎分明,斗爭的原則性不容置疑,當然遷怒也是出了名的。遷怒無論多么正確,都是感性過旺而理性不足的表現。對壞人惡人也許應該遷怒,但見到不同的觀點就遷怒那就有些不對了。錢玄同不贊成魯迅遷怒的做法,并對其接人待物的遷怒表示反感。
以上確實是魯迅的三條軟肋。錢玄同不但講了故事,而且還點了穴位,事事有據,句句在理。其中有沒有兩人的恩恩怨怨呢?當然是有的,大師也是人,但是非大于恩怨,恩怨不會文過飾非。多疑、輕信、遷怒,實在是魯迅固有的難以克服的個性弱點。假如不是這樣,那他就不是魯迅了。正因為如此,其他人包括錢玄同才無法代替魯迅,“畫像”中也才是一個更加真實的魯迅。
評價歷史人物,堅守真實性最為重要,評價偉大的歷史人物真實性尤為重要。好在80多年前,錢玄同就告訴了我們一個真實的魯迅,遺憾的是多少年來人們不愿意承認錢玄同所認識的魯迅,而在某種程度上神化了魯迅。
由此聯想到,以往對一些先進模范人物的宣傳,所犯的不是同一種毛病嗎?病根在于,美化過度和拔高過度,不實事求是,搞實用主義,這能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能夠通曉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常識,如果能夠明白瑕不掩瑜的道理,這種毛病就不會再犯下去了。(任仲然)
來源:《黨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