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有條護(hù)城河，河的中段有座橋，叫南大橋。城里人以護(hù)城河為界，俏皮的把南大橋以南的新城區(qū)叫“河南”，把南大橋以北的老城區(qū)叫“河北”。
河北橋頭有家母女面館，專門做早吃，生意俏得很。
戴主任是母女面館的常客。他名字叫戴笠，跟那個軍統(tǒng)特務(wù)頭子同名同姓。這個姓也很吃虧，不熟悉的人以為他是代理主任。其實(shí)他這個主任不僅不是代理，而且目前沒有人能代理他。
戴笠在河北住，在河南上班，每天都在母女面館過早，吃一碗加辣子的炸醬面，喝一杯豆?jié){。時間一長，開面館的母女就非常熟悉他了。
老板娘姓樸，是個半老徐娘，負(fù)責(zé)掌灶。女兒二十出頭，負(fù)責(zé)收錢，知客。戴笠把老板娘稱“樸大姐”，把她女兒稱“樸小妹”，把母女兩個喊成了平輩。她們的姓跟“嫖”同音，戴笠最開始這樣稱呼時，剛喊出口，馬上意識到有問題，聽起來是一句罵人的話，覺得自己耍了流氓一樣，虧心地看看旁人，發(fā)覺有人用好奇眼光在他和老板娘母女臉上掃，露出怪笑。見戴笠一臉的無辜，老板娘母女也都喜笑顏開地答應(yīng)，沒有反感。察顏觀色的人也就不好奇了，勾下頭吃早餐。以后，戴笠就喊順口了。
這天戴笠又去過早，老遠(yuǎn)看見老板娘背對著他，正往開水鍋里丟面條。戴笠喊，樸大姐，多丟一把！老板娘一聽就知道是他，并不回頭看，手也不停頓，一邊追加面條一邊招呼，戴主任來了，快倒豆?jié){，一碗加辣子（面條）！
面館鋪面不大，只有兩間餐廳，后面有一道門相通。每間擺兩排長條餐桌，一排五張，每張坐四個人，一邊兩個。餐廳中間和后面留一個窄過道。每天來過早的人都是稠巴巴的，差不多屁股抵屁股，脊背靠脊背。
戴笠見頭一間餐廳已滿座，里面的人跟插筍子一樣，就左顧右盼地擠到后面，在門口一瞄，隔壁那間的里角還有空位子，一步跨進(jìn)去。這時老板娘女兒手里舉著一杯豆?jié){，喊著“戴主任”追上來。戴笠左胳肢窩夾個公文包，扭轉(zhuǎn)身子，右手接過滿滿一塑料杯子豆?jié){，說聲“謝謝樸小妹”，謹(jǐn)小慎微地端著，身子擦著后墻，腳探著地，走到空位子，靠墻坐下。
你把豆?jié){潑我身上來了。
戴笠還沒坐穩(wěn)，聽見一個女人說話，聲音不高，卻蠻沖。他循聲扭頭，正好跟鄰座一個女人四目相對。
女人的面相，看不出是三十多歲還是四十多歲，臉有些丑，瘦長瘦長的，沒有血色，沒有表情，右邊有塊疤子，望他的眼神非常憤怒。
我在說你！你欺負(fù)人還假裝正經(jīng)？疤女人單眼皮眼睛直定定地看他。
戴笠反應(yīng)過來，疤女人矛頭是對準(zhǔn)自己的。便指著自己鼻子，問，你在說我？
你說哪個？你自己看！疤女人把右肩扭過來。
戴笠一瞅，她白襯衣肩膀上有一滴水印。這才相信她沒誣賴他，記起自己進(jìn)門時，像是被人闖了一下，胳膊一晃，端的豆?jié){灑了一點(diǎn)。便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
疤女人根本沒有原諒他的意思，兇巴巴地逼問，光是對不起就行了？今天你說咋搞？
戴笠一下子愣住了，沒想到事情有這么復(fù)雜，這個女人會如此過分。我無意滴她一滴豆?jié){，說不定還是她自己闖灑的。況且是溫?zé)岫節(jié){，既沒燙著她，也沒糊臟她衣服，說得上“咋搞”嗎？想到這里，戴笠不解地問，你想叫我咋搞呢？
疤女人不耐煩了，我在問你！你說咋搞？
戴笠更不知道怎么辦了，試探著征求她意見，我已經(jīng)給你道歉了，我真的不明白還要咋搞。你的意思是不是……我給你搞的我給你擦？
疤女人“啪”一巴掌桌子，呼哧一頭站起來，指著戴笠眼睛破口大罵，搞你媽賣×！你個狗×的流氓！你欺負(fù)老子，瞎了你的狗眼！
戴笠傻了，意識到疤女人把話聽邪了，以為戴笠說“我給你搞的我給你擦”是在一語雙關(guān)說下流話。他不會開玩笑罵人，但他熟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這個地方的男人特別善于用雙關(guān)語、諧音字跟女人打情罵俏，占女人便宜。因?yàn)榱R得巧妙，含而不露，說像又不像，說不像又像，所以往往被罵的女人心里明白，卻說不出口，索性裝糊涂，免得“一泡屎不臭撩起來臭”。戴笠這么一分析，被罵起的怒火就消了，后悔自己說錯了話，麻煩惹大了。便洗白自己，垮下臉來，以攻為守說，你這個女子（心里在罵“雜種疤女人”）怎么這兇呢？簡直罵起人來了！就為一滴豆?jié){灑你衣服上了，給你賠不是也不行，給你擦衣服也不行。這事叫大家評評，說得上流氓嗎？值得你罵人嗎？今天到底誰欺負(fù)誰？
咋的呀，你還狡辯？隨即說的話就不認(rèn)賬了？你剛才咋說的？你敢重復(fù)一遍吧？嗯？疤女人朝前跨一步，指頭戳到他鼻子。
戴笠朝后仰，露出一副狼狽相。他頓時更覺難堪，疤女人罵自己“流氓”，不知底細(xì)的人，一定會以為他耍流氓。他一時羞得臉滾燙，只恨自己不會隱身術(shù)，一下子從人前消失。他緊張地掃了一眼其他人，幸好沒有熟人，心里稍微平穩(wěn)一點(diǎn)。他最怕事，樹葉子掉下來就怕打腦殼，一生沒跟人紅過臉，總能息事寧人，逆來順受。現(xiàn)在最害怕疤女人撕抓他，打他嘴巴，擔(dān)心自己再有一句話沒說好，一個舉動不妥當(dāng)，就會招來皮肉之傷，破臉之禍。自己畢竟是有身份的人萬一疤女人動起手來，把自己成腫臉，抓成疤臉，哪還有臉見人？想到這里，戴笠外強(qiáng)中干地說，怎么的？你還想打人不成？我哪句話冒犯你了？我今天在這說的每句話，大家聽得一清二楚，沒得必要重復(fù)，我不會再解釋！
你媽賣臊×！狗×的流氓！從你狗嘴出來的話，旁邊這多人聽見，你背著豬頭不認(rèn)賬！今天你不給老子說清楚，老子不得饒你！老子不是好欺負(fù)的，老子叫你爛塊肉！狗×的，你拿豆?jié){潑老子，還說下流話侮辱老子，老子依然拿豆?jié){潑你，朝你臉上潑，看老子做得出來做不出來！疤女人罵著，伸手就來抓戴笠的豆?jié){。
戴笠正要躲閃，驚喜發(fā)現(xiàn)樸家母女不知什么時候已擠進(jìn)來，娘攔住疤女人，女兒護(hù)住戴笠。
戴笠如遇救星，趕緊把豆?jié){拿開，向母女兩個求援，樸大姐樸小妹呀，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快幫忙解下兒圍，這個女子太過分了，罵人太惡毒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講道理的人，今天遇到她，算我倒了八輩子血霉！又發(fā)動對面的男人說，今天的事你最清楚，你最有發(fā)言權(quán)，請你說句公道話，我說的是不是事實(shí)？
中年男人實(shí)話實(shí)說，這位先生說的確實(shí)是事實(shí)，沒冤枉人。那個女子確實(shí)太橫了，她那樣地罵人家，人家都沒還嘴。
疤女人見他幫戴笠說話，兩個男人一唱一和地孤立她，更是氣得暴跳如雷，拼命要掙脫老板娘，張牙舞爪地奔著往攏撲，你少來給他幫忙！他人多勢眾地耍流氓，你眼睛瞎了，耳朵聾了？老子今天咽不下這口氣，不光要罵他狗×的，還非要把他嘴巴撕爛！老子不信蛇是冷的！
說公道話的男人臉氣歪了，正要發(fā)作，老板娘女兒連忙使眼色，轉(zhuǎn)身對疤女人說，這個大姐莫再爭了，今天的事不能怪戴主任，其實(shí)豆?jié){不是他灑的，是我沒端穩(wěn)灑到你身上的，應(yīng)該我給你道歉，一定請大姐原諒啊……
樸家母女連哄帶搡，費(fèi)好大勁把疤女人弄走。疤女人一路罵一路犟，出了面館還扭轉(zhuǎn)頭來，惡恨恨瞪著戴笠說，狗×的流氓！你記住，今天的仇不找你報，我不算我媽養(yǎng)的！
戴笠神經(jīng)癡呆，木樁一樣豎著，似乎疤女人不是在罵他，剛才的事跟他無關(guān)。直到老板娘來收拾碗筷，他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在母女面館過早，至于面條誰端來的，自己什么時候吃的，一概恍惚了。
老板娘勸戴笠，男不跟女斗，雞不跟狗斗，戴主任你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大人有大量，跟一個沒得素質(zhì)的女人慪氣劃不來。她罵你，她也長不了一塊肉，你也蝕不了一塊肉，作當(dāng)是黃狗罵青天，越罵越新鮮！
戴笠一臉苦笑，強(qiáng)裝大度地說，謝謝你樸大姐，謝謝你的理解，謝謝你和樸小妹幫我解圍。今天的事我一點(diǎn)都不慪氣，我這人可能你還不完全了解，我是人可犯我，我不犯人，與人為善，以德報怨，一輩子沒有仇人，不恨哪個。我連男人都不跟他們爭斗，何況女人？邊說邊往胳肢窩夾公文包。沒夾穩(wěn)溜下來，打翻面碗，碗里的辣子湯差點(diǎn)噴了老板娘一身！戴笠嚇得產(chǎn)生了幻覺，竟把老板娘看成了疤女人！一面手忙腳亂地補(bǔ)救，一面語無倫次地賠禮道歉，弄得老板娘很不過意，連忙搶著收拾，客客氣氣地說，不礙事不礙事，戴主任你莫管你莫管，我來我來我來！
從面館到單位，出門就是南大橋，過橋不遠(yuǎn)就到了。可是戴笠受刺激太大，頭腦是木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到哪里去，身子輕飄飄的，腿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眼睛散亂無光地望著前面，卻什么也沒看，漫無目標(biāo)地順街走，走了半里路，猛然發(fā)覺走反了方向，慌忙掉頭往轉(zhuǎn)走。這時他感覺到周圍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剜”他，看猴戲一樣盯著他這個行為怪異的人，交頭接耳指指戳戳地議論他，嘲笑他。他想起在母女面館的情景，后悔自己今天為什么要鉆進(jìn)那個是非之地。早知如此，寧愿餓一頓。想不通自己為什么這背時，這無能，這不注意，連杯豆?jié){都端不穩(wěn)，惹上那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他甚至埋怨老板娘女兒遞豆?jié){遞得太不是時候，早不遞遲不遞，單單那個時候遞，為什么不等他坐定了再遞。
這天成了戴笠的恥辱日，他恨疤女人恨到不共戴天，一想到母女面館就心有余悸，羞愧難當(dāng)，害怕再見到老板娘母女。他永遠(yuǎn)忘不了奇恥大辱，疤女人的罵聲常常刺痛他的心，那雙兇惡的眼睛仿佛已長進(jìn)他肉里。他覺得這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對任何人都不提。
這件事嚴(yán)重影響了戴笠的生活，好久悶悶不樂，引起失眠，做什么事都沒有興趣。他氣色差了，精力不如從前了，明顯瘦了。
直到有天，一個鐵哥約他逛河堤，見他瘦成這樣了，開玩笑問，是不是玩小蜜傷了元?dú)狻４黧覟榱俗C明自己沒有小蜜，這長時間連自己老婆都沒挨，才對朋友說了話。
朋友比戴笠還氣憤，認(rèn)為疤女人簡直是神經(jīng)不正常，太可恨了。說，我有個黑道朋友，諢名叫黑娃子，雖然是個流氓地痞，經(jīng)常犯事，被公安局逮了又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