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花幽明
文/楊啟國圖/楊啟國周明鑫
明代哲學家王陽明與友人郊游,指著山花嘆曰:你未看它時,它與你心同歸于寂;你來看它時,它的“顏色”才明亮起來。由此可見,宇宙萬物是因人類而有昂然的生意,因人類的存在而呈現出生動的意蘊。
——題記
真奇怪,人們一邊推動社會向復雜發展,一邊在懷念純樸與簡單;一邊在創造著現代化的快節奏高速度,一邊卻倍加珍惜寧靜與悠閑。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遙遠的地平線》發表后,“香格里拉”作為“寧靜、美麗”的代名詞,風靡世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面世后,1600多年來,中國人再也難以忘懷那個“桃花源”。然而到哪里去尋找這種方外之境?由此,我想到了一個身邊的地方——竹溪。
桃花源中人
鄂西北這一片山重水復。十堰五縣一市兩區,最偏遠的是竹溪,民風最為淳樸者也是竹溪。即使到了今世,竹溪似乎仍置身世外。
竹溪人為人處世崇尚一個“厚”字,竹溪人鄙夷的是一個“薄”字,輕薄刻薄奸薄,只要沾“薄”都是讓人瞧不起的。哪怕你富得流油,哪怕你權傾當世,只要處事上犯一個“薄”字,他也會在心里鄙視你,在人群中戳你的指頭:“誰誰痞薄”。“××不是個東西”。都說你不是個東西你自然就不是個東西,更不能成其為“人”。時光流逝,竹溪人衣冠雖不再簡樸,但古風猶存。這是一個地域的共性,是一個群體的風習。竹溪人的性情平和,不急不躁,一如山高水長;竹溪人的懷襟寬廣、天地悠然,宛如云水蒼茫。
根據世界人類文化學的理論,民族的性格、地域文化的性格與地理氣候密切相關。長期的地氣哺育,風物熏陶就會形成獨有的群體共同氣質。武漢夏日炎炎,武漢人性子燥;西北地域蒼茫,西北人質樸;江南水多,江南人靈秀。
竹溪3300平方公里、36萬人口,南部山區千里林海,谷壑幽邃,北部竹溪河沿線百里長川,群山迤邐,沃野連綿。有耕地40萬畝,水田近十萬畝,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只要無兵匪戰亂,政治上不“折騰”,百姓自耕自足,綽綽有余。同治版《竹溪縣志》載:清初戶口原數1272戶,人口13490。康熙55年奉旨,以后續生人丁永不加賦,在同治四年發展為戶數8400,人口114000。抗日戰爭結束時,竹溪也只有183000人。
天上白云悠悠,地上鳥語花香。田地里五谷生長,清溪中魚蝦暢游,山上有山珍野味,園圃有菜疏雜項,圈里有豬雞牛羊——在這樣優裕的自然環境中生存繁衍,竹溪人自會有淳厚的性格。他們的處世哲學是“做人要憑良心,做事要對得起人”。
竹溪適合修仙。八仙之一的呂洞賓就在竹溪修過仙,呂洞賓是唐朝進士,山西芮城人,他在竹溪留下了“路逢青嶂上頭上,寺隱白云深處深”的詩句,還在黃龍寨留下了“白云劍跡”任人憑吊。
“莫急口沙”,這是竹溪人掛在嘴邊的話。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那是偉人們要干大事業,山民們不管,生在山中過日子,只管冬夏與春秋。“加快發展”這是世界性話題,是國家與民族間的競爭,然而就老百姓的人生本質上說,誰愿意那么快的節奏?把你80年的日子加速到40年過完你高興嗎?
竹溪人不緊不慢,卻又是堅韌不拔。他們相信水滴石穿,只要恒心在,哪怕九曲十八彎,沒有流不出的水,沒有越不過的山。
竹溪地方僻遠,山水阻隔,從竹溪走出來的人說:“老家竹溪我是回去了不想出來,出來了不想進去。”這一層意思是說竹溪生活的安逸,一層意思是說路途遙遠。現在到十堰去,汽車仍要5個小時。5小時啥概念?交通便利的已經跑出國了。
過去,那就更莫要說了。清康熙二十九年,朝廷派到竹溪的知縣叫黃暉烈,是江蘇武進的進士,也許他從發達地區來,感嘆山路艱難出乎想象。他寫有一篇《鄖竹道中記險》:“鄖之屬邑凡眾,而竹溪最遠。自郡城(鄖陽)西南行四十里為大嶺,又十五里為小嶺,又西二十里為花果園,又二十里為老營倉,又十五里為黃龍灘,過灘而西,四十五里為大峽,又二十里為鮑家店,跨澗逾溪不可勝數。自此而上,二十里逾河,十三里為棺木崖,因崖半有洞,洞中有石,隱隱如棺,故名棺木崖。又四十里越澗數十道,為大埡山,山高上下可二十里,于無徑中取徑,僅可容足,遇霖雨冰雪寸步難移。過山五里為康家坪,前后六十里無煙火。又從澗池中行四十里為界嶺,其險與大埡略相同,此鄖縣境也。”
黃知縣就這樣自鄖縣、經竹山而竹溪一站站記下去。這是正常情況,若遇暴雨山洪只能在崖洞中等待數日了。
“自郡而縣,凡500余里,急行七日可到,緩行每至經旬(十天)也。山溪無常,遇暴水則望洋而嘆”。
帶月宵征日又西,萬峰高處夕陽低。
懸崖斷壁無人跡,木葉繽紛襯馬蹄。
疊嶂連峰接遠天,登臨衣履盡云煙。
有人若問來何處,西指山城霄漢邊。
一縣之長,有馬匹仆役,走一趟尚且如此艱難,平民百姓則基本與世隔絕。
正是與世隔絕,竹溪(應該說是兩竹)才能成為躲避歷來天下亂的“世外桃源”。
陶淵明《桃花源記》算是一篇奇文,文章記載了一個故事,勾畫了一個老子和莊周哲學觀念下的社會境界,一個清凈美麗、與世無爭的農耕理想生活境界。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武陵漁人是誰,桃花源在哪里?如同人們讀《西游記》要對證花果山、水簾洞,讀了《紅樓夢》要對證大觀園、青梗峰一樣,1600年來人們一直力圖在現實中求得這個對應的地方。
湖南常德近水,人聰明,他們在陶淵明寫出文章幾百年后的隋朝,改縣名為武陵縣,宋朝又干脆改為桃源縣。查桃園縣沿革:
“公元583年(隋文帝開皇三年),合臨沅、沅南、漢壽三縣為武陵縣,隸屬朗州。唐、五代時期,今桃源地域均為武陵縣的一部分。公元963年(宋太祖乾德元年),轉運使張詠根據朝廷析武陵縣之政令,在實地考察之后,建議置桃源縣。”借東晉大詩人《桃花源記》之名也。
至于武陵源,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張家界山水呈現于世后,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給取的名字。湘西一線即今天的武陵山區,很多地名都是從鄂西北移過去的。古庸國被楚國所滅后,國破家亡,庸國國民沿巴山山脈南遷,老家的生活習慣被帶去了,如淹酸菜、熏臘肉、煮甜漿飯,老家的地名也被移植過去命名新的山水。動物都回游,人類豈不戀舊!
那么《桃花源記》的真正模型到底取自哪里?上個世紀末,一個新“武陵漁人”的驀然回首,發現了那個陶潛記下的桃花源!
1991年3月的一天,竹山官渡中學一個青年語文教師沿堵河撒網捕魚,一路行至武陵峽口,發現一個窄窄的石峽口,被樹木雜草遮蔽,探身一瞄卻有光透出。于是,他背著魚簍鉆進去順著溪谷往前行,過了窄處豁然開朗、只見里面桃花遍野,屋舍儼然:《桃花源記》的情景再現了,他一路走來心曠神怡,忘記了路的遠近,原來他走進了竹溪桃源鄉!
十幾年中,他遍查府縣地方志書典籍,到各地“桃花源”考察,請學者論證,終于大白天下,這里被國內外學者證為真桃花源。此人名叫華賦桂,一個腹有詩書而兼帶野逸之氣的民間高人。現在擔著竹山縣文聯主席的名銜,繼續著他的易經和民間文化研究。
華賦桂發現的桃花源,入口在竹山官渡鎮桃花源村,進去后則是今天竹溪的桃花源(簡稱桃源)鄉,是為堵河注入條條清溪的竹溪山水田園。竹溪整個是一個大的桃花源!陶淵明說“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這就對了,緣江行,緣河行,再緣溪行,進入竹溪。“行到山窮處,坐看云起時”,這就是進山避秦時亂的路徑!
也難怪,竹溪、竹山本為一縣,1476年才來了一個“兄弟分灶吃飯”。查《古今地名大辭典》載武陵縣名:“前漢置,后漢省,三國魏復置。故城在今湖北竹溪縣東。”竹溪從西漢(公元前206-公元25年)到南北朝時的齊(公元479-502年)708年間,除東漢的195年外,其余500年間一直叫武陵縣。武陵縣西漢屬漢中郡管,三國、兩晉、宋、齊都隸屬上庸郡管轄。這正是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年代。
竹溪這一片山水,處于大巴山中段,北翻越秦嶺,即到達古都長安和八百里關中平原,西南邊即是重慶的巫溪巫山、大三峽小三峽,東南阻控荊襄。處在中國版圖中心的這一片地方,秦巴橫亙,漢江東南去,每當中華民族有戰亂時,北邊的關中平原、東邊的河南中原以及湖南江西等地百姓沿河上溯,都潛入這一片山林中躲避戰亂。秦末天下大亂,從北邊的關中平原到東邊的中原地區都是一片戰火連綿,人民只好就近遁于深山之中。竹溪縣志











